亦父亦友

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我的診所，那是兩三年前的某一天，你的右手拄著拐杖，面帶痛苦表情。
那天是你的女兒帶著你來的，因為你的醫生建議你做換髖手術，而你很不願意在八十高齡做這樣的大手術。於是你接受女兒的建議，找我做針灸治療，你的女兒是我以前的病人，所以你來之前就對我是有信心的。
我知道你曾經在美國海軍工作過很多年，轉戰過日本，韓國等國家，也曾在我所在的城市做警察多年直至退休，但你在我給你治療的最初幾次，我猜你是怕我的，更確切的說，你怕我手裡的小小銀針，看得出，你的話很少，表情也很嚴肅。
漸漸地，你不再怕我了，甚至你開始和我聊天講笑話了，你常常故意問我，“你的頭髮是天生的褐色和絳紅色兩種顏色嗎？”我說，“我是中國人，黑頭髮呀。“你還故意說，”黑頭髮在陽光下也會變色啊！真奇妙呀！“我說，”我女兒經常嘲笑我，說我的頭髮至少有三四種顏色，黑色，白色，褐色，絳紅色等等，那都是俺自己染髮，挑染的傑作哈！“你總是抿嘴笑笑。
除了頭髮，你還常常注意我衣服的顏色，你總誇我那條紅裙子，你說紅色是我的顏色，其實我也注意到你的衣服，你常常穿一件黑色的皮夾克衫，因為我常誇你戴著墨鏡配上這件皮夾克，很酷，像007在治療你的髖關節的兩年中，你的衣褲包括內褲總是很乾淨整齊，八十歲拄拐仗的鰥寡男人，保持這樣乾淨整齊的人實在是很難得，這一定和你是軍人出身有關係，對嗎？或者，你是在來看我的時候，特意洗了澡，刮了鬍子，換了乾淨的內衣外衣，也說不定，但有一點是肯定的，你對我很尊重，你的衣服告訴了我。
我們的談話越來越隨意輕鬆廣泛了，除了涉及治療的話題以外，很多時候我們還聊到各自的工作經歷，家庭背景等等。其實，你說自己的時候不多，大多時候是你聽我說，你是那樣善於把對話調整成你只是個聆聽者，有一次我告訴你，我很喜歡美國的精典老影片，比如，“魂斷藍橋”，你說你不曾聽說過這部影片，我諷刺你說，“恥辱你”！（我為你臉紅，我的意思是做為同時代的美國人，怎麼會沒看過“魂斷藍橋”這部精品之作呢？ ）你又抿嘴笑笑，我接著說，“那你在軍隊一定沒有戀愛過吧”？你大笑了，說道：“你說的對，我沒有”。
沒想到的是一周後當你再來看病時，你帶來一張“魂斷藍橋”的錄像帶送給我，你說你已經看了好幾遍了，的確是部很好的電影，我說那我再看一遍這部電影，純英文的。當天晚上我真的很用心的看了這部電影，英文版，沒有翻譯和字幕。精品就是精品，二十多年之後重溫這部電影，還是讓我感動的淚流滿面，當晚我曾寫過一篇博客，題為“再看電影魂斷藍橋”。
此時此刻，我的眼前再次浮現費雯麗的純真美麗善良憂鬱的眼神，和她最後的絕望一跳，為了愛，女主人公獻出了寶貴的生命啊！
一個月前的今天，六月二十七日，我帶著倆女兒去倫敦渡假，當天下午來到泰晤士河，頂著毛毛細雨，坐在遊船上，穿過泰晤士河上的七座大橋，其中一座就是滑鐵盧橋（譯為藍橋），因為時差的關係，我在遊船上睡著了，耳朵裡聽見廣播介紹，似乎聽到了滑鐵盧，但我的眼睛卻睜不開等等了，我才清醒過來，大腦第一反應就是，糟糕，錯過了藍橋，緊接著想起了你，因為我想好好看看這個橋，然後回去向你眩耀一下，我去了滑鐵盧橋！
是啊，你很久沒來看病了，有半年多了，你的一切都好嗎？你的髖關節好多了，醫生說不用開刀了，這要感謝中國的中醫針灸，不過，我記得你最後一次來我診所時話很少，似乎你很疲勞，也許你前一晚沒有休息好？也許是我去年因為很多事情不順心讓你察覺擔心了？也許我那時很忙沒顧上和你多聊？也許是你剛從太太的幕地過來，有些傷感？也許……總之，這次渡假回去，一定打個電話問候你一下，以前總是你主動來我診所送我聖誕節禮物，母親節禮物，等等，至少發一個電子郵件，就像父親關心女兒一樣。
十二天的假期轉眼結束了，當我回到診所，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大堆信件需要拆閱，無意中我看到了一個信封，上面有你的名字，我猜一定是你又贏彩票了，過去的兩年中，都是你花錢買彩票，每半個月兩元到四元不等，我負責選號碼，若中了獎，我們平分，至今我前後收到你給的支票總計六七十元，我真的不配得這獎金，一來我沒花一分錢，二來我選號碼的次數屈指可數，你中了幾次小獎也就一百多元，你本不欠寄給我呀。
不管怎樣的過意不去，我還是打開了你的信，確實有張支票，一看是二十元，哈哈，果然你又小贏了四十元彩票呀！等一等，不對！不是二十元，是兩千元！這時我又看到一封信，是打印出來的，先看下落款人，竟是你的女兒！我連忙看信，信是這樣寫的：親愛的Dr Grace，我很抱歉的告訴你，我的父親已於六月二十七日因病去世，他生病期間沒有告訴任何人，做為他的女兒，我也是一個月前才得知他生癌症的真相，他在遺囑上寫了你的名字，這兩千元是他留給你的，感謝你在他生命的最後兩年所給他的精心治療，你的愛心和友誼。再此感謝！
湯姆，我的朋友，患者，父親！你就這樣不辭而別，為什麼你不告訴我你生重病？為什麼你不給我去醫院看望你或者為你做點什麼的機會？為什麼你在我遊滑鐵盧藍橋）那天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？
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？我的眼淚奪眶而出，眼前浮現的都是你的步履蹣姍，抿嘴微笑，你的黑皮夾克衫，你雪白乾淨的內褲，還有那根拐杖…
一周前（七月十九日）在你的葬禮上，我又見到了你，像片上的你年輕英俊自信還有抿嘴微笑，海軍派人送來一面美國國旗，兩名年輕的海軍在國旗前莊嚴敬禮，更讓我平添一份對你的敬仰之情，多麼希望時光能倒轉，讓我再多給你患病的腿上髖上紮紮針，拔拔火罐，讓我再多跟你聊聊天，逗你笑一笑，讓我和你拍個照片，為我們的友誼和真情留下美好的見證…
再見了，我的朋友，我的父親！願你在天國安息！